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老黄牛就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听母亲说,老黄牛是爷爷抓阄抓来的。
那是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家分到了土地。原来生产队里的几头半死不活的牲口自然也要分掉。我们家去抓阄的是我爷爷。爷爷手气好,抓的是头几号。人们猜测他肯定会挑那头毛驴,因为那头毛驴稍稍肥壮一些,其它几头牲口都瘦得皮包骨头。可是爷爷却挑了那头老黄牛。老黄牛已经瘦得快站不起来了。爷爷过去是生产队的把式,知道这头老黄牛忠诚老实,肯干活儿。
牛被爷爷牵回了家。浑身脏污,散发着臭气,苍蝇嗡嗡乱转。老黄牛连摇头晃脑摆尾巴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一动不动任它们肆虐。爷爷当即烧了一锅温水,把老黄牛的周身洗了个遍,又熬了半盆稀粥,用手指头试了几次不烫了,才一点儿一点儿让它喝。东屋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平时放些农具,爷爷打扫出来,做了老黄牛的卧室。爷爷待牛就像待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每天为它梳毛,冲澡,垫圈。到了晚上,把铡好的干草放到牛槽里,再撒上玉米糁子,搅拌得又匀又细。然后蹲在槽头,一袋又一袋地吸着旱烟,看它慢慢地咀嚼,一直守到半夜。
两个月过去,老黄牛完全变了样儿。膘肥体壮,精气神十足,一条尾巴摇来摆去,苍蝇再不敢近身。一身牛毛光滑明亮,用手摸去,感觉就是在摸柔软的黄缎子。
到我记事的时候,老黄牛已经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了。犁地,耙地,播种,拉庄稼,全靠它。它像是在感恩,无论干什么,从不偷懒耍滑。爷爷肩头的鞭子,根本就是一个摆设。
有时候,邻居来借我家的老黄牛。爷爷虽然心里不情愿,又不好说不借。再三叮嘱,牛老了,不要让它太累了,犁几个来回,就让它歇一歇。有一次,一个邻居把牛送回来的时候,牛毛精湿,显然是被汗水浸的。牛蹄子上也满是泥巴。爷爷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爷爷赶忙拿了条破被单,盖在了牛脊背上,心疼地说:“它们是动物,但也是生命,知道累和痛苦的。”
年复一年,老黄牛老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活力。终于有一次,在一次春耕中卧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很久没有爬起来。从那以后,爷爷再没让它下过地。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老黄牛“哞——哞——”叫了几声,嘴巴贴到了地上。爷爷赶快去叫兽医。兽医也无能为力。老黄牛呼吸起来很微弱,有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爷爷嚎啕大哭。
趁着天黑,爷爷用地排车把老黄牛拉到我们的祖坟地里,把它埋在了奶奶坟旁。爷爷喃喃地说道:“我死后就可以和它在一起了。”
爷爷已经去世多年。每当我想起爷爷,情不自禁就会想起那头老黄牛。我长大了才明白,爷爷对老黄牛百般呵护、悉心照料,绝不是仅仅为了让它多干活儿。那是劳动者对劳动者的尊重,生命对生命的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