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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枝
  □  黄爱菊

  一

  忆明珠先生是我一生中见面最少、通信、通电话最多的朋友。他的散文简洁,诗文精美,书法老辣,画作素洁。今年他八十有七,半年没有来信,所以我同老伴去看望他。

  走进南京,我俩如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摸不清哪街哪巷。好不容易找到黑龙江路,还是找不到他家的楼名房号。拨通了电话,我轻轻敲打1002房门。

  “我开不了门!我不会开门”。忆先生门里焦急地说。

  怪不得几个月不给我们写信,他连门都开不了了,他的身体一定欠佳。

  忆先生的夫人蓝桂华把门打开了,我见到忆先生:大脑门、大眼睛、大鼻梁、大耳朵没变,身子只是比二十年前矮了,瘦了、衰了、老了。我仔细端详着他,他眯起眼睛端详我,似见到陌生人。

  “你现在身高多少?”我问。

  “问蓝桂华。”他小声说。

  “你体重多少?”

  “问蓝桂华……”他如一个机器人,千篇一律的回答:问蓝桂华。

  因其夫人忙去厨房为我们烧水沏茶。我还是找话茬问:“你家房子好大,多少平方?你现的工资多少?”

  “蓝桂华快来!”忆先生大声喊。

  忆先生得了老年痴呆症?望着眼前这位可敬的老人,可惜了他的诗、文、书、画之才。唉!一位八十七的老人,能活着就算奇迹了,不是难得糊涂!而是真糊涂了。

  二

  “你夫妇俩不远千里来看我,我家没好东西可赠,就给你俩写几幅字吧。”他笑嘻嘻地说着,带我们走进他的书房。

  他家除了书,没有一件珍贵之物。书架从地上到屋顶,层层行行,前前后后都排满了书。他来到约有两米长,一米半宽的大书桌前,铺开宣纸,展开折叠,倒墨润笔……我不抱多大希望。但见他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搦管垂毫,一任纵横。我很奇怪,连门都不会开的人一临书桌竟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不是写,而是挥洒,如行云如流水,字体雄浑圆润,苍劲畅酣,更惊骇他神奇的记忆力。一首七绝从他手下流出:

  牡丹颂

  笔墨而外复何求,我行我素即风流;

  泼尽胭脂三百石,画出牡丹瘦似秋。

  这是1993年4月,他夫妇俩来菏泽观赏牡丹时写下的18首诗中的一首。

  他写字的神态如21年前赏花时一样潇洒陶醉,似一只仙人之手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挥毫泼墨又写了温庭筠4首古诗,共204个字,不看书,不阅稿,不停顿,一气哈成。那诗、那字,似从他心里流淌出来的。若只看他诗的美,字的劲,一定会认为出自壮年之手。

  我和老伴夸他字好、诗好。他说:“老树开花无丑枝”。

  夫人笑嘻嘻地在一边看着先生,似欣赏一件珍宝。

  “咱俩是一棵树,长一样的丑,开一样的花,结一样的果!”忆先生停笔看着夫人的脸,大声笑起来。我观眼前这对耄耋老人,他俩全身都呈现着岁月雕刻的沧桑之美。

  “你的字为什么不卖?”因为我知道忆先生的字画从不沾铜臭。

  他拽拽自己的衣襟说:“布有品、衣有品、石有品、木有品、何况人乎?我一生的磨难走过了,现在我什么都不稀罕,至死就守着这一个‘品’字。否则,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三

  在忆先生家里,除了看字,便是看画。我看了他百余幅小品画,幅幅精品:画好、字美、诗精,真叫人赏心悦目,拍案叫绝。他的画作,笔简素洁,大舍取精,是清水出岫,似明月入画。

  其实他是从66岁才开始学画的。记得他1993年4月来信说:“菏泽归来画牡丹,废纸三千兴犹酣。这些时日,我只认一件事,就是画,画个不停,画得六亲不认,画得不见朋友不接电话……”算来已21年了,如果一个人21年只专心一件事,不管你年龄大小,都能成功。他成功了。北京荣宝斋来收他的字和画,不管大小,每幅3000元,他不卖。他就是死守着一个“品”字。一位87岁的老人,给钱不要,这不是真老年“痴呆”了吗?

  他说:“我要呆一辈子。”

  我仔细看过他的每一幅画:墨是主旋律,浓墨、浅墨、淡墨、水墨。蓝多:黑蓝、蔚蓝、浅蓝、淡蓝。少有黄、红,没有一点绿色。

  “为什么一点绿都没有呢?”我想,他是否借用“优雅娴静,气质如蓝”来表述呢?

  “蓝桂华啊。”他张开大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夫人姓蓝,万物花草之叶都姓蓝了!”我也拍手大笑。

  “那你是红花了?”笑后我又问他。

  “不是,我是他身旁一棵不肯红的花。”他进入诗境,他走进画中。他是在画夫人,他是在画爱,他是在画幸福。

  我是一位观赏幸福的人。我笑他曰:“你真是‘一朵花间我长埋’的情种。”

  他又说:“红吗,如花瓣上的一滴血,鲜红鲜红,血不能多流……”他不是在说画,而是讲画中之诗,这诗中的画,这画中的意,这意中的他俩。

  我手指一张画问:“进入现代高科技社会,你画一盏老掉牙的铁油灯,黑灯、黄油、豆大点红,灯旁有一壶茶冒着热气。这里肯定有故事。”

  忆先生似回到三十年前的梦境里:“我的前半生是被茶的绿和苦浸透了的。十年文革浩劫,也不曾间断那绿和苦的浸透。我的妻子像数珍珠似的数算着当时勉强维持一家最低生活标准的费用,尽最大努力保证供应了我那‘一壶苦茶’。记得夜里突然停电,她就摸出半截红烛点上,再为我沏一杯茶……”原来那一盏灯的红,是被幸福染成的绯红,他的心就驻在灯芯爆出的那一朵小花上。真是素洁一点,胜过万紫千红。

  他夫人蓝桂华文章中写有:“先生属兔,我属羊,先生问,你有角会顶我吗?我说:你变成玉兔上天,我就顶不着你了。他笑道:我这只兔子不愿离开我的小羊,情愿你用角顶我。”她的文如人,淳朴、清雅。她一生只为爱守候。白首不相离。他对她的爱专一、温和、情深,流淌在他的文字和画卷里,自始自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他俩大半生的苦、辣、酸甜随岁月都已流走,现在只有他俩如水墨丹青,天天素面相守的两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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