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看山，风味不同。所谓“春看山容，夏看山色，秋看山气，冬看山骨”。

　　初夏我们让自己浸泡在张家界流淌的绿色之中。进入张家界景区，我们就被深深浅浅的绿包围，肺被一叶一叶地过滤、漂洗。道旁的竹子风姿绰约、纱裙飘舞，阳光在竹叶的缝隙里穿梭，恍惚间，仿佛一束束透明的绿色丝线；远看山像绿色的高大屏障，一层层、一级级，树沿着自然的阶梯，拾级而上，飘拂的绿发几乎覆盖了整个山体。抬脚登山，人趟在绿色的河里。山道两旁，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名贵树种，都极力往高空伸展，20米以下，枝条绝不乱生，树身不但挺拔、颀长，而且干净光滑，只在树顶撑着一把把绿伞，像一个个土家族少女，踮起脚尖，不停地往山外张望。树下还有一些藤蔓植物和一些中药材，用柔软的手臂和鲜亮的花朵拉住你的裤脚。张家界是许多名贵中药材的产地，这让整个景区都浸透了药香，似乎一张口呼吸，就百病全消。张家界雨水丰沛，一年365天，有200天浸泡在雨里，鸟的嘴角也似乎噙满了水分，叫声格外水灵圆润。鸟声唤醒的还有苍苔潮湿而鲜活的记忆，土家阿哥和阿妹慌乱的步履、甜美的歌声，叠加在柔软厚厚的苔衣上，而苍苔深绿的颜色，也在新月的黄昏或满月的光华里，悄悄地爬上土家蜡染衣衫，偷听阿哥阿妹的情话。

　　张家界的山不是连绵起伏，也不能简单地归类于雄伟壮观。张家界的山奇，奇到令人惊叹。直上直下，斧劈刀削，一根根直立，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人站在山脚，感慨到只有叹息。登上某一个山头，平视其余，如果天朗气清，褐色的山岩、绿色的峰顶尽在眼底；设若雾霭氤氲，便有“海外有仙山，飘渺云海间”的意境。更奇的是山顶的树，不知它是怎么登上的山顶，也不知它怎么在裸露的岩石上扎根，更不知在那么高的地方它如何生存，只感觉它在清风流云里是那样逍遥自在。“山高人为峰”只不过道出人的一时豪气，人耐不住寂寞，为峰又能几时？树倒是名副其实的峰上之峰，招摇着绿色的旗子引诱你，却高不可攀，一副拒人千里的傲慢模样。

　　我们运气不错，每天都是夜雨，白天的雨也是过路。早晨起来，半山就蒸腾起雾气。雾在山间流动、翻滚，山在雾里时隐时现。山是苍绿，雾白得纯粹，张家界是裹着轻纱的少女。十里画廊，每移一步，都是一幅山水。十里峰林，献奇供秀：众仙拜观音、锦鼠观天、采药老人、猛虎啸天……但这是别人的山峰，在我的眼中，它们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你可以尽情泼洒想象。天地作纸，蘸溪为墨，坚实的脚步为印戳，这才是你的山水。无需多言，更无需惊叹，胸中自有丘壑。更白的还有山涧的水，本来青绿如翡翠，温润似美玉，撞在石头上，就倾倒出一壶冰心、半腔珍珠。雪白的浪花，却无法掬在手心。张家界是仙境，凡夫俗子要抖落多少尘土，才能亲近而不至于沾染它。“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水最善于随体赋形，随着高下不平的山体，一路喷珠溅玉渐成虎吼龙吟之势。

　　想不到在这个季节还能品味冬之山骨。进入黄龙洞，凉气席卷而来，入洞渐深，洞穴渐次阔大,凉气渐重。石钟乳、石笋、石柱、石幔、石花……当黄龙洞如一个子实饱满的石榴向人袒露它的一怀珠玑的时候，你才知道张家界就如一个秀外慧中的佳人，不仅养眼，而且养心。你数点着、品咂着、惊叹着造化之功的伟大，龙宫、龙王宝座、定海神针、地下迷宫等无不形神毕肖。抚摩着发育在三叠纪的裸露的岩石，体会着时间的伟大、人生的短暂和渺小。黄龙洞洞底面积10万平方米，全长7640米，垂直高度140米，无论是徒步登级，还是乘船渡河，仰观洞穴高大的天顶，油然而生“地下天堂”的感觉，“不复出”的念头也在脑中电光一闪。可桃花源只是一个幻象，武陵人“处处志之”，尚且“寻而未果”，更何况对许多人而言，这里也只是一个驿站，又有谁能耐得洞中寂寞？出得洞来，热浪滚滚，红尘嚣攘，空气湿润得能捏出水来，阳光明媚得金子一般，这个形成于三亿八千万年前的巨大石灰岩溶洞，被我们抛在脑后。

　　山水看得多了，难免审美疲劳。可张家界在我的旅游地图上，至今还是最美的一轴画。尺幅之内，三千奇峰耸立，八百秀水盘桓，共同养育了517个树种，成就了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山水静默，大美自生。但更美的还在于人的审美活动，在山石间攀登、跳跃，在溪水边洗濯、嬉戏，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审美体验，有多少双眼睛，就有多少张风景底片。正如矛盾在《风景谈》中所写：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如果说张家界是一幅安静的山水，人的身影就是这幅画里最飞扬生动的一笔。当然让人心生安慰的还有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张家界的猴子很多、很大胆，非但不怕人，还敢主动攻击，我同事的一包馍干就被它抢了去，我们受到了惊吓，但体会到了欣喜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