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跃强
这篇文章做了好几回了,都因犯戒而辍笔。是有个心理障碍的:怕别人说我不害臊。其实没必要。农民吃了饭要下地,文人吃了饭要写文章。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然而我领教了戒的厉害。
戒,多义。其一义为禁制,引申为戒除。戒除的内容很庞杂,我们通常说得最多的还是戒烟和戒酒。
我对戒酒没体会。酒虽然能喝点儿,但是属于端起酒杯能应付,放下酒杯不馋酒的一类。然我吸烟。烟史三十年。是个老烟鬼了。
其间,也曾因没钱窘迫过,然而菜可以少吃,饭的水平可以降低,却不可一时无烟。平时买什么东西都是左思量右掂量,唯独买烟不疼钱。有时写文章到深夜,正在兴头上,突然断了烟,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无奈只好把烟缸里的烟蒂剥了皮,卷成一个喇叭筒,搪塞那时时袭扰人的烟瘾。唉,人活到这份上,几乎没了自尊。心里就说:烟啊,你我缠缠绵绵朝夕相伴,你是我的情人,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了。尽管我知道你包藏祸心,正把我拖向悬崖,拖向疾病和死亡,但是我与你如胶似漆已经难以割舍了。习惯是可怕的。普鲁斯特说:要破除一个习惯,相当于我们经历一次死亡。
长期吸烟,咽喉倍受刺激,1982年终于暴发喉疾。咽疼咽干,声带水肿,我的嗓子哑了。医嘱戒烟,我也下了决心,甚至砸了烟缸。然而烟缸虽砸了,烟瘾却没斩断,瘾一上来,六神无主,哈欠连天,眼里涌出一泡泪。也是没出息,尽管咽喉疼着,仍然委屈自己患病的咽喉,吸一支烟解解馋。
我儿子对烟深恶痛恨,视若寇仇。小时候,我爱亲吻他,然他怕烟味,一说亲他他就东躲西藏。有一次他看了一本小画书《冒烟害人精》,脸就苦了,嘴也撇了,推荐我看看。孩子说:“爸,我让你亲亲行啵,你把烟戒了吧!”孩子说得可怜。我想我不把烟戒了,还像个爸爸吗?!
真就发了誓,一狠心戒了。自己给自己过不去。烟就在橱子里,我想我就是不吸你看你怎么着!每逢烟瘾一发,我就想象那橱子里装的是艾滋病是癌是毒蛇,吞下一口馋馋的涎水,继续读书作文。有一回烟瘾把我折磨得实在够呛,恨不得嗓子眼里伸出一只手来去橱子里拿烟。那会儿我脑子里有两个“我”在对话:一个说:吸一支吧!另一个说:不能吸!一个说只吸一支还不行?另一个说你吸一支就管不住自己了。一个说就只吸一支下不为例。这时我的手就抖抖颤颤地从橱子里掏出了烟。当撕去玻璃纸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勇气,怒气冲冲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我不吸烟!”这一耳光打得好,把我打清醒了,烟瘾也随之减缓了。
……就这样一天天捱下去,我在台历上记下戒烟的天数,自己鼓励自己:你还真行!后来奇迹出现了,竟把烟忘了。我想象我肚子里的那条烟虫让我饿瘪了。烟虫奄奄一息,我有点幸灾乐祸,就生了歹毒之心:我要饿死你!
戒烟之后,吃饭饭香睡觉觉甜吸一口空气也觉得清爽。妻子说:“你能把烟戒了,咱还怕什么呢!”“是,”我也挺骄傲。我觉得我能把烟戒了,天底下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戒烟之后怕诱惑。一次出差到一个城市,遇上一帮朋友,分手时给我摆了送行宴。都是一帮烟虎。席间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真让我受不了。一位新朋友眼尖,他说你保准会吸烟!我说我过去吸过现在戒了。他什么也没说,笑眯眯地点着两支烟,他一支,递我一支。我接过烟来心里很矛盾,你说不吸吧,场面那么融洽,怕失了和气;吸吧,这又犯了戒。舍命陪君子,心里一软就吸了一口。吸第一口就上了头,头胀恶心有点儿晕。但是毕竟有基础,再吸就平常了。
送行到月台上。火车一开,我那位朋友从车窗里扔进来两条好烟,笑眯眯地说:抽吧,你路上抽!火车越开越快,我朝他挥挥手,转脸就苦笑了:这真是逼上梁山,非要拉我入伙了……
回到家,又是没完没了的写作。妻子上班去了,孩子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也孤独寂寞,就拿出那烟。烟是好烟,云烟天下第一。摆弄来摆弄去就想抽一支。我想我那烟虫已被我饿死了,它还能复活?只当是玩儿,解解闷吧!不想吸完一支又想吸一支,很快就把两条烟吸完了,烟瘾比过去反倒大了一倍——“还乡团”又回来了!
后来再戒烟,那都是小打小闹,或三天或五天,顶多一个星期,根本没戒住。我想起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戒烟太容易了,我已经戒了一千次了。大作家真幽默!
我有一个烟友,他妻子说他:你不吸不行吗?他笑嘻嘻地反驳她:你不吃饭不行吗?当时我心里一动:是啊,“食、色,性也。”人有了烟瘾,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有了欲望要交媾一样,成了一种人性的需要,要戒就难了。和尚尽管烧了戒疤,然风流韵事历朝历代不断。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是遁词,和说“男女自男女,修行自修行,一样成正果”是一样的。袁枚讲了一个故事《禅师吞蛋》,模糊了戒与不戒的界限——
得心禅师行脚至一村,乞食村中。村中人皆浇薄,尤多恶少年,语师曰:“村中施酒肉,不施蔬笋。果然饿三日,当备斋供。”至三日,请师赴斋,依旧酒肉杂陈,盖欲师饥不择食,以取鼓掌捧腹之快。师连取鸡蛋数个吞之,说偈曰:“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血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受人间宰一刀。”众人相顾若失,遂供养村中。
我就想,设若席面上只有肉而没有蛋,禅师又当如何呢?若他不想破戒,也就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是走,二是饿毙。幸亏有蛋,禅师又聪明过人,这才找着了一条变通之道。
去看望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说起戒烟,我说戒烟真难哪!他说:我戒烟前每天两盒牡丹,比你的烟瘾大多了。那天晚上我掐灭了一支烟,一晃二十年了。他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烟灰缸,烟灰缸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发黄变霉的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