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银色的世界再一次地使我陷入了无眠。当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在沉睡中早已冻僵的星月,那层层碾过大地的冰霜便在冥冥中尘封起一个气息微弱的魂灵,冷冷地结晶着万物的脉动,仿佛整个宇宙的尘埃正在我生命的年轮中不断地沉淀。
我置身于清冷的庭院中,任那刺骨的夜风从天的尽头幽灵般地袭来,任那颤抖的月光把我的思念带进脚下的黄土。“沉思”隐隐地在夜的深处游荡着,触摸着不远处的那道厚厚的冰层,心绪竟在刹那间变成了透明的。遥望着这个凝固在寒冬的黑夜,冰封的视线中像是长出了一双倒映着往事的眼睛。当苍凉的目光穿过这层无暇的晶体,一股灵魂深处的暖流沸腾了我的记忆。恍惚中,我看到了母亲的身影,看到她正在缓缓地拭去一颗残留在面颊上的刚毅的如冰一般的眼泪。母亲的泪光仿佛在天边闪烁着,又仿佛是道直射冬日极地之上的强光,在大地的血液中不停地循环。我轻抚着这层凝聚着母亲生命之光的慢慢地渗入掌心的“残冰”,走向了心灵深处的那个寒冷的冬季。
那是一道燃烧起我生命之光的灶火。记忆中的火焰把我带进了那间破旧的农舍。一个囚禁着我们数年的狭小的近似乎稀薄的空间。小小的农舍单薄的几乎被风轻轻一刮就会划破,甚至是几滴细雨都能将那栖居的生命冲散。微微高过头顶的房梁如泰山一般地重压在我的心坎之上,刺鼻的潮气,房顶上不断坠落的尘土,凸凹不平的墙壁,还有那块被阴雨的潮气折磨得不断疲软下陷的湿泥地上,总有一堆跌得再也爬不起来的高粱秆儿,而灰色的光线随时都会扬起无数根抽打希望的皮鞭。一口大得足以盛满人生漩涡的铁锅无奈地在一个仅用泥巴砌成的角落里沉寂着,深凹的锅底像是人生中难以跃出的低谷。仿佛,要把喉咙拼命的张到极限才能咽下这种涤荡在生命轮回中的所有痛苦。乌黑的灶膛则如同母亲在“文革”中走过的岁月,匆匆的把那质朴的人生给涂成了黑色。
火刚一燃起,浓浓的烟雾便罩住了这个巴掌大的小屋,穿梭在灶中的火苗不停地冲刺着母亲的双眼。干瘪的高粱秆儿不断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恨恨地在火焰的吞噬中留下了声声咒怨。物的宿命和人的有什么不同?就算在太阳下翻开掌心,有时也很难看到微光,只记得风不时地把梦带走,只记得那延伸在我掌中的每一道纹理之间都通彻着绝望。
浓烟在母亲微弱的呼吸中不停地抽动着,而母亲却憋着气端坐在灶火旁,仍不住的加着“柴禾”,硬生生地按着胸口去顶住那足以震出心脏的咳嗽,死死地守在那儿,一次次地靠着意识支撑着。用那刚毅的眼神穿透了灶中张狂跳动的火光,犹如怀里抱着一个太阳。因为,她老人家要在我入伍前为儿子做上一顿送行的饺子。
浓烟渐渐散去了,母亲的脸庞在火光中被映得红彤彤的,但嘴角仍绷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挪动一下身子,背对着我,任那滂沱的泪雨在心中不尽地落下。仿佛是一尊默守在千年的尘埃之中不断风化的铸像。我的心收缩着,顷刻间竟然漂移到了时光隧道的深处。火光中倒映着母亲的神情,缓缓地擦亮了我那双在迷茫的人世间早已生锈的眼睛。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了。滚动着上涌,不断地发出像是奔腾在历史中的声音,我深深地透过这个小小的“窗口”,解读着母亲一生中流过的辛酸血泪。
当记忆的镜头推向上世纪的60年代末,动荡的狂风在世间写下了多少悲哀。“走资派”的帽子死死地扣在父亲和母亲的头上,勒紧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痛蛰着人间的温情。任你多么委屈,也走不出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任你拼命地挣扎,也爬不出那不断下陷的流沙。
无休止的批斗不断地冲击着人心理的极限,精神的家园也在这场扭曲的斗争中渐渐腐烂。一个人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对其一生的否定,然而,一个人的坚强又能抗拒多少不平?我隐约地听到,人的思维正在被风撕碎的声音,看见那道变质的“红流”正在把一颗颗平实的心冲向绝望的尽头。有的人在极度的悲哀中选择了逃避,彻底地离开这个自己被反复诬蔑、打倒的时代,也离开了珍藏在心底的那段曾经拥有的光辉岁月。但死的解脱却是一种懦弱,而让有限的生命在不幸中去笑着印证,却不是一种常人所具有的胸怀。我想,那种胸怀一定是在战争风云的洗礼中铸成的,只有坚定信念,才能使人的心里灿烂、乐观。是啊!母亲
很小就加入了儿童团,1946年,年仅
13岁的她就进入了军区卫校,当起
了小学员,毕业后成为了一名优秀的
护士和护士长,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
地为革命作出奉献,隆隆的炮火和多
种领导岗位上的磨炼造就了她不屈
不挠的性格,纵然是在悲伤中流泪,
也眼含着冰一般刚毅的神情。
本来在那个雪压冰封的年代,
“走资派”的子女是没有资格当兵的,
政审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缠得我喘不过气来。母亲的据理力争,才圆了我的入伍之梦。但梦开始的时刻,又成了母子分离的凄凉。
我凝视着盘踞在灶上的道道沸腾滚动的历史长流,聆听着回荡在母亲心间的声声呐喊,冥想着她那双刚毅的却又充满慈爱的总能令我看到曙光的眼神,带上一生正气,在这连天的风雨中无尽地追索着……
饺子熟了,火儿正旺,娘俩坐在灶火旁。望着端到我跟前的一碗水饺,我却怎么也吃不下。仿佛是在闹灾荒的时候,被一大块难得的红薯卡住了喉咙,仿佛这一碗无限的温情,承载着母亲的人生。狭窄的农舍顿时变得苍茫,热腾腾的蒸气笼罩着感伤。小小的灶台沉淀着泥土的质朴;即将踏上征程的双脚,深深的依偎着大地的情怀。我不住地用袖口擦着眼睛,更不忍心看母亲的神情。母亲的神情定是金色的,因为意志是在烈火中炼成的。
娘俩就这么一直沉默着,仿佛时间被“天意”冻住了。孤寂的寒风推开了单薄的门窗,外面的世界映射出耀眼的雪光,仿佛有双天外的眼睛在窥视着这人间的一页,仿佛那皑皑的雪中种满了星星的瞳孔。我托起一朵轻盈的白雪,看着母亲的半鬓白发,沉甸甸的在心里细数着,正如这漫天的雪花,静静地在我的生命之中飘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