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在村里打一眼井,这个计划从规划到落实只用了三天时间。年轻的父亲气盛而倔强,他是名党员,在困难面前从来没有低过头,为了让大伙早日喝上干净纯洁的水,父亲做梦都想拥有一眼属于村里的井。
父亲坚定信念,把这个想法如叙家常一样告诉母亲,年轻的母亲在重大事情上总是依赖父亲,但是那次母亲破天荒地对父亲的计划表示出疑惑和迷惘。母亲的疑惑多少使父亲怅然而遗憾,他有点孤独地看着母亲站在旁边袖手旁观,整个人仍然像上足发条的钟摆,无法停下来。
父亲的井址选在村街当中一棵碗口粗细的槐树下面,距离东西两个自然村同等间距,父亲充分考虑了大伙饮水和做豆腐取水的便捷,这种睿智和成熟的想法使他党员的身份愈加带有一种神圣感。那时候父亲身先士卒,精力旺盛,在事情没有成功之前,他不想给任何人增加负担。虽然父亲读书不多,但是从站在党旗前宣誓的那一刻起,他就坚定了一个朴素的信念,为大伙做事,心里踏实。父亲之所以萌生打井的念头,除了那种朴素的信念,也是出于一种本能。那时候他跟村里所有人一样,都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并且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摆脱了饥饿和常年吃瓜干的窘迫,但是敢为人先的父亲不满足那种生活,他利用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做起了豆腐,并且把这种技术无条件地献给了大家。为了充分发挥一个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父亲做豆腐认真而苛刻,保质保量,精益求精,他早已对祖辈沿袭下来的从后滩取水做豆腐的陋习深恶痛绝,认为后滩的水肮脏、浑浊,取这种水做豆腐虽然质地细腻,但存在质量安全隐患。再说,挑一次水,要往返十几里,着实不易。父亲对自己做出的豆腐很不满意,常常因为水的问题把做好的豆腐毫不痛惜地撒掉。很多人对父亲的这种做法不理解,他们认为既然老祖宗流传下来了后滩取水的做法,就有一定的道理。母亲对父亲的精益求精常常表现出无奈和敬服,她逐渐理解了父亲,很快不再当旁观者,和我一块积极参与到父亲的打井行动中来。那时候父亲已经买来了砖块和水泥,很快在村当中的空地挖开了一个齐腰深的井筒。
父亲在打井的日子里完全忽略了时空的概念,他把自己置身于不断加深的井筒里,忘记了饥饿和疲惫,甚至对井外的世界充耳不闻。那些日子里天空显得干净而清澈,很大很白的太阳像一块玻璃悬挂在透明的天幕上,父亲深蜷在地下,粗重的喘息像地心深处流淌的河流,手里的镐头在喘息声中不断地啃噬着坚硬的土壤,我感觉父亲真的不同凡响,看着不断向土地深处掘进的父亲,我突生敬意,想起了精卫填海,想起了愚公移山,父亲的执着、坚韧、快乐感染了我和母亲,我们再也无法充当旁观者,毫不犹豫融入到父亲的行动中。我和母亲站在坑边,共同攥着一根粗麻绳,父亲在下面喊一声妥,我们就用力往上拽,满满一筐土冒着热乎乎的地气,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很快,槐树周围堆起一条土坝。村里人知道父亲要为他们做什么,都过来帮忙,随着井洞的加深,空气越来越稀薄,父亲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要不了很长时间,他就有一种憋闷压迫的感觉,撅一阵子土,在大伙的帮助下就要爬出井来,坐在洞口,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代替父亲下井,他不放心,阻止了他们,坐在新鲜的土堆上,父亲吸着旱烟,赤裸着脊梁,汗垢凝结着尘土,盔甲一样覆盖着黝黑的皮肤,那时候,我感觉父亲已经跟他要打的井合二为一了。看着大伙围坐在父亲周围,我突然想起一句词语,众星捧月。真的,那时候,我为自己有一个党员的父亲骄傲和自豪。
父亲的井终于打成功了,小小的村街,那口井像一个欲说还休的嘴巴,青砖垒砌,水泥抹缝,水清而幽,磷光闪闪,遥不可测。全村人都来看稀奇,父亲用绳子拴住一只水桶,送进去,然后提上来,一桶水满满盈盈,晃动着众多人的脸,父亲用粗瓷碗舀了一碗,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大家,说,你们尝尝,这水多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