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走在城乡间,霜降坐在农历里。因着父亲,这些年,我才对霜降念念不忘。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这首宋朝的诗,写着我的少年时光。那时,天清澈如洗,忙碌的农事,把秋风碾得很薄。关于霜降,我的记忆是劳顿和清凉,一如那清贫的生活。
九十年代,霜降前后,学校会放秋忙假。于我,那不是假,是折磨;霜降的意义也无关节气,而是我玩得正酣时,父亲忽然如从天降。小时贪玩,秋收一点也不好玩!每天披星戴月,手掌磨出的水泡,被霜露一浸,立刻是灼烧般的疼痛。
父亲却不以为然:水泡破了才能长出茧,以后就不怕磨了。用伤疤呵护伤口!他不知道,他的生活经验并不适于我。多年后,当我迁进城、把户口改成“非农”,他还耿耿于怀。他不会明白,我的“叛逃”不是针对他,而是那片土地上的生活。
父亲干活时,喜欢唱戏文解乏,比如“三国”。我一偷懒,他就讥笑我是廖化。所以无论多忙,我都不堪重用,只干些提茶送水、捡漏拾遗的活。只有晒玉米“看场”时,我才像个将军。这也是最简单的活,一早把玉米摊开晒,挨黑再聚起来,盖好,然后就在一边的秫秸棚里“呆”着,防止有人偷窃。
父亲来换我时,总是很晚,我也睡得迷迷糊糊。那次,月光闪花了我的眼。我看见父亲忽地老了,两鬓苍苍,满头白发。我指着他的头,尖叫起来!父亲抱着我:没事,是霜。他拂着枯草般的乱发,霜粒纷纷陨落。父亲又变回了年轻的模样,我却无法释怀。
我干活不顶用,读书却像“吃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农忙时,父亲也不指望我,只要我看书,他就不再支使我干活。早上,我赖床,他也不让母亲喊我。“读书费脑子,让他多睡会儿。”从此,我和父亲分道扬镳,他披着霜在霜降里劳作,我拿着书在梦想里远行。
后来,在书上读到霜降:“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我一下想到父亲。那时他还年轻,我八九岁,露珠般“滑头”,他总板着霜一样的面孔。现在想,那该是“望子成龙”心切吧。父亲太想把我培养成他那样的种田好手,而我却“烂泥扶不上墙”。
去年,我回家迁户口,正赶上秋收。父亲真老了,那头银霜,再也拂不回了原状。我抢着干重活,父亲心有余力不足,就一旁观望。“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父亲又唱起来,声音悲怆、凄凉。我辩解道:廖化咋了,也是将才!父亲笑笑:我也知道。
忙完秋收,我就走了,连同跟了父亲30年的户口。父亲什么都没说,顾自唱了一天的戏。秋风吹着他枯草般的乱发,霜花一样白。白居易说,“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我和父亲都明白,纵使落叶归根,我也无法回去了。
翻看日历,我的心一颤,在“霜降”前停下。那行字写着:霜降水落,子归就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