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北京却依然葱茂,处处绿意盈盈。
驱车北五环,去看望我的老友曹明冉先生。
二十几年前,我与明冉先生都在菏泽师专任教。他教美术,我教中文,系属虽然不同,却同住在一座尚未彻底完工的“半截楼”里。楼道黑暗,不见天日,来去全凭感觉,且须小心谨慎,不然,就会撞翻谁家的煤球垛。虽是如此,我们的心里却充满阳光,一起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度过了一段虽苦亦甜的快乐时光。他工作调动后,常常游走于泉城、京华之间,作画忙,应酬多,但也“常回家看看”。每次到菏泽,他都邀我参加他的饭局。但因了“名人效应”,“围观”者甚众,前呼后拥,熙来攘往,我俩根本没有深谈的机会。
去年以来,明冉先生有三次邀约,说是精选了自己诗画并重的百幅牡丹作品,让我对诗谈事,对画说话,作一评点,而后结集出书云云。老友信任,我复何言,便慨然应诺,不负所托,心方安然。
坐在车里,已远远看到“天通苑”几个大字。字置楼顶,十分醒目。何谓“天通”?反读“通天”,气魄何其大也。然而,我还是愿意把“天通”解释为“天性通达”。前者直干云霄,后者却有了温度。
如此想着,便到了明冉先生的楼下。家居顶楼,上下两层。明冉先生迎出门外,延之于室。室内一围楠橱,半壁字画,十米长案,满室书香。他率我直奔茶台,宾主坐定,便操弄起茶艺,烧水,洗杯,冲泡,十分老到。一杯在手,茶香氤氲。正说话间,国家某部委的连承通先生“驾到”。连君一脸真诚,满口乡音。几句话语之后,便甚觉投机。从明冉先生的介绍中,知道连君是荣成人,菏泽与威海,分处山东省东西两极,口音自有很大差异。激动兴奋的交谈中,我们三人,便一会儿普通话,一会儿家乡话,东腔西调,起伏有致,把个花腔男高音、男中音,融会贯通得逸趣横生。话间,曹公对连君以茶称谢,言其初入京时对己多有所助。连君则连连摆手:“别说这些了,还是看看学生的作业吧。”便把一本杂志呈上。其封底是连君的一幅山水,秉持传统,线墨中矩。打开来看,是通版两页,有肖像,有简介,有评论,还有三五幅书法作品。书作不失右任大师灵动之风,同时融进了自己的厚劲之气。曹公直言:“画没字好。”
由此及彼,忽然发现对面墙上挂着八尺大的书法四条屏,我与连君十分惊异。曹公解惑道:“今年11月8日我将在山东省博物馆举办个展,都是绘画作品,未免单调,写几幅字挂挂,增添些花色。”我们三人便离开茶座,直奔曹氏书作。作品多为行书,除基本范式符合规矩外,其结体、点划和布局,均遂性而为,属典型的文人字。其诗作,就更体现了充满曹氏风格的境界和意趣。其一云:破衣烂衫杂酒痕,丹青何处不消魂。久卧花林逍遥客,半醒半醉叩柴门。酒意未减重调墨,落笔浓淡化烟云。画里画外境相连,画境梦境假亦真。其二云:明月初上映画堂,满窗花影生红光。玉楼等君醉归来,梦传彩笔戏红妆。丹青寄情丛深处,韵致圆融留芬芳。富贵荣华无定数,谁种牡丹谁留香。此二诗的妙处,一在创造境界,二在升华境界。不仅表现了作者在酒中酒后挥笔作画的天真烂漫的情态,而且在作为“诗眼”的最后两句,还充分展现了作者的襟怀、志趣和哲思。画境梦境的互换和融合,自是人生境界的体现。而“富贵荣华无定数,谁种牡丹谁留香”,就更是作者对社会人生独特洞悉悟察后得出的结论性的睿语,真是既形象又深刻,令人拍案。
对“诗”、“书”进行了一番品评之后,曹公便拿出一沓八尺“花鸟”让我们欣赏。并说,这次在济南展出的作品,光丈二的巨幅“花鸟”就有40件。这些可都是工笔啊,得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看着年届七旬的曹公,真不知他那瘦小的躯体里会包蕴多大的能量。
在我与连君连连赞叹之时,曹公已开始伏案作画了,并提醒我:“统斌,录一下像吧,作个纪念。”我说好的,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相机,照录他作画的全过程。只见曹公挥动细小的画笔,左勾右连,毫不停滞,一如裁缝手中的针线,东抻西展,上下翻飞。不到10分钟,一幅牡丹兰花白描图就作好了。之后便是题字,当他在画幅的上端写下“甲午九月”四字时,我以为该是给作品落款了。孰知他竟心志畅达、不假思索地写下了一首诗:“甲午九月秋气爽,统斌来京访画堂。明冉只有半池墨,浓淡线痕着花芳。贤弟莫嫌少颜色,简简疏疏岁月长。”诗中情谊,令人感动和温暖。特别是最后一句,让人想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想到“简洁、素朴、真诚”与恒久的关系,这是一种真正高远的境界,给人以醍醐灌顶般的昭示和启迪。
时近中午,我欲告辞。明冉先生大笑着说:“走啥走,我们跟老连一起喝两杯。你嫂子早把酒菜准备好了。”我和连君相视一笑,便“盛情难却”般地留了下来。嫂夫人不施粉黛,素丽、真纯,大方而不招摇。她不参与我们的谈话,也不干涉曹公作画,只是拿了她的高档相机,忙前忙后地帮我们拍合影,她的热忱,让我们感受到她为这个家庭的和谐,为曹公周边软环境的创制所付出的努力,令人感慨和敬佩。
明冉先生率我们来到餐厅,菜肴的确丰盛。加上曹公的妹妹,我们总共不过五个人,却做了10个菜。而且,嫂夫人还特意为我们做了她的拿手菜——狮子头。我盛赞菜肴,并毫不矜持地饕餮着。明冉先生却不怎么吃菜,他一直要酒,一杯接一杯,话也多起来。忆起当年所受的困厄和威压,曹公的情绪便有些激动,其狂狷之态也初露端倪。熟识他的人都知道,其性格倔强,傲骨铮铮,冷眼世俗,向无媚态。因之,其言行间,常出惊人之语,常有非常之举。某年,他于曹州书画院举办个展,各界参会者甚众。仪式开始,为之剪彩者不是党政要员,而是两位白发翁媪。翁者,其尊师谢孔宾也;媪者,其家中老母也。这种一反常规的做法,令部分“剪彩专业户”倍感尴尬和不适。但大部分人却深受感动,一齐为他的“义举”和“孝行”拍手叫好。
大凡有些“另类”的人,其社会关注点往往是他超乎常态的“愤世嫉俗”,而忽略了他对人类对社会对家庭的一腔温热。就像鲁迅,他不仅有“横眉冷对”,还有“俯首甘为”。所以,当他老来得子,有人嘲笑他对孩子倾情太多时,他以诗回敬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使我想起了明冉先生的那对双胞胎男童——曹谢天、曹谢地,从为孩子取的名字上即可看出明冉先生那种老来得子的狂喜之态。谈起孩子,明冉先生两眼温润,一脸慈爱,声音也变了:“嘿嘿,两个小家伙都上寄宿学校了,嗨,一周才回来一次……”并安排夫人“让统斌把俩孩子的照片拷走吧,那张裸照也拷走,让老家的人看看,哈哈哈……”
干白已喝了三大瓶,明冉先生还让夫人开酒,却被早已喝得面红耳赤的连君制止了:“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饭后,嫂夫人把一个U盘递给我。我知道,这其中有明冉先生的100幅牡丹诗图,有我与连君、曹公三人的合影,还有那对可爱男童的“玉照”。
茶罢,正拟返程,却见明冉先生又如饭前一样,伏在案头凝神奋笔,如法炮制,不一时,一幅《富贵君子图》就出笼了。其上题诗云:“京城九月清风轻,借笔偏画牡丹红。不是酒罢狂挥笔,墨随心游花丛中。富贵君子同一图,线韵留给承通兄。”诗后跋语曰:“北京连兄、曹州统斌,陪我一醉矣。”
步出曹府,下得楼来,该是“残阳如血”时分,只是此刻云密风劲,有粗粗雨柱砸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想明日雨过日出,霾散天青,顿觉身心舒爽。
曹府一日,相会甚幸,回望“天通”,慨从中来,遂作小诗以志:
曹州十里牡丹红,画坛明星冉冉升。
醉语天通三盏酒,挥毫狂写意酣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