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5月18日是先父病逝32周年的日子。这天一大早,我照例带着父亲爱抽的关东烟叶,爱吃的糖糕、酥饼和香蕉等供品,携妻来到老人家的坟前,双膝跪地,痛哭着向老父再一次谢罪——
时间追溯到30年前。一天傍晚,我正在家自学华罗庚的 《数论》,生性秉直的父亲大声嚷嚷着从外面走来:“我白养你二三十年,老爹在地里削红芋(地瓜),还得一筐筐运出去摆晒,你连个边影也不冒,无用的东西!”我知道是父亲累急了,忙放下大部头向地里奔去。见娘正往筐里装削好的地瓜片,我便上前帮忙。“不通人性的东西,啃你的书本去吧,老子不指望你这块云彩下雨!”原来,父亲紧跟上来,他痛骂着,死活不让我插手。娘硬是看不上,跟父亲顶撞了两句,父亲竟顺手操起竹扁担朝娘背上痛打,疼得娘哎哟哎哟地直喊。“天天吃书啃书,你脱生错了!这辈子还想好事,门也没有!当庄稼人不愿出力流汗,那就死去吧,有种你去死!”一句话把我激恼了,死就死,谁还死不起咋的?我这就死给你看!于是,我攥紧拳头,牙一咬,拔腿向正南的一眼井跑去。
“不好了,他要跳井,快拦下!”就听有人大喊,许多人应声朝我追来。当我临近井边的时候,被追上来的“兔子腿”二哥一把抱住,任我怎样挣脱都无济于事。很快娘在邻居大嫂的搀扶下赶过来。“乖孩子,你是娘的命根子,你死了娘就不活了!”说着,娘一下跪在我跟前,“小,娘求你了……”我一把抱起娘,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我跟前有急促的唉叹声,抹抹泪一看,是父亲。他怯怯地盯着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跟老师做检讨:“孩子,是爹累急了,爹不对,别跟爹一样……”就这样,我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我是老三届的高材生,由于伯父的政治问题,我被无情地拒之于大学门外。回到破旧贫穷的家,一座精神大山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不敢出门,怕遇上鄙视的目光;我不敢心有欲望,因为我已万念俱灰。只有终日与书为伍,似乎一颗心在文字海洋里游走时才有点灵性和暖意。于是我读《毛泽东选集》、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道游击队》……同样被政治大山压得抬不起头的父亲就靠在生产队出力流汗来解脱。那时,每当秋收的时候,父亲参加完生产队的劳动,还要加班削晒分得的地瓜。要知道,这几乎是我们一年中吃食的全部指望呀!
这件事并没有改变我啃书吃书的习惯,我依然每天埋在书堆里。之后,恢复高考成全了我,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一家国内重点大学。全村一下沸腾了,伴着父母由衷的笑,我也感到了扬眉吐气。
记得在我读大三那年,临近放寒假时,我心里曾一度有种恐惧感,似乎愈来愈重。考试一结束,我便坐车往家赶,真的归心似箭。通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傍晚时分我终于来到了家,篱笆墙围起的院子里寂静极了,泛白的木门上着锁。我正难以自抑的时候,对门二婶走过来,语气缓缓地说:“孩子,你可来了,你娘跟你姐去了……”“那,我爹呢?”“走,到了婶婶家再给你说!”
两个月前,为了筹钱,你爹瞒着你娘去医院卖血。从那以后,你爹硬是像变了一个人,无精打采,不说不笑,出门躲着人走。紧接着面黄肌瘦,很快就病倒了。几乎没来得及救治,人就走了。临咽气,你爹对你娘说:“我死后,千万别让娃回来守灵,多花路费还无用,要让我放心地走。”你娘哭着点了头,你爹就笑着走了。
听完二婶的讲述,我咬牙挺力地跑向村外,在黑朦朦的旷野里,我不停地哭嚎着:“爹呀,您为什么不等我?!爹呀,您的不孝儿来了,您在哪里?!”
从此,在每年父亲的忌日,我都会向老人哭跪着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