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盆,顾名思义,即是用普通泥土像烧制砖瓦一样烧制的盆子。如今已很少见,但凡偶尔在什么地方看到,我总会亲切地看个够,脑海里浮现出慈祥的父亲因一个土盆发脾气的情景。
故事说来话长。1963年,我们一家人随父亲来到高庄公社农村。没地方住,被民政上安排到高庄集村南四五里路的荒郊野外,公社为灾民所建的一处三间土坯房里暂时安身。我们兄弟4人,四弟3岁,三弟7岁,我9岁,大哥12岁。全家要劳力没劳力,要土地没土地,全靠父亲一个月24元的工资生活。日常使用的洗脸盆,就是一个比饭碗大不多少的小土盆。土盆极不坚固,弟弟洗脸时不小心又碰裂了一个纹,直往外渗水,洗脸时要将盆子靠近锅台半侧立,已盛不下一瓢水。每天早晨起床后,一家人轮流用其洗脸。
夏日的一天傍晚,我们兄弟4人随父亲在家西面的河堤上纳凉,突然发现距我们100多米远的河道里,有一个人拉着一地排车土盆过河。因当时极度贫困,人们修不起桥,只是在河底的中间部位放了两节水泥管,在上面用泥土简单垫垫,路人过河要先下坡,后上坡。而这拉盆人过河下坡时还算容易,上坡时就难了。只见他攒足劲拉盆爬坡至半中间时就再也拉不上去了。如若后退,将会有车翻盆烂人伤的危险,情况万分紧急。我们看得真切,正不知所措,父亲手一挥说:“好危险,咱快帮那人推车去!”于是,我们父子几人一起向拉盆人飞跑过去。父亲从车尾部使劲往上推,我们兄弟四人分别在车两侧向前转动车轱辘。那拉盆人信心大增,大家一起喊着号子:“使劲!使劲!”原本已经开始下滑、后退的车子又继续向上爬坡了。上坡后我们又一直送过河堤,行至平坦的道路上。拉车人感激万分,几次欲跪地叩头致谢,父亲一次次把他拉住,亲切地说:“甭这样,不用谢,没事了,你慢慢走吧。”可三弟又逞能,继续鼓足劲儿,帮那人推车前行了一段路。
我和四弟及哥哥、父亲又回到河堤原来的地方聊天。过了一小会儿,只见三弟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土盆,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父亲大惊:“小三,你咋给人家要个盆子?”
“不是我要的,是那人感激不过,给了我一个小盆。”
“不行,你赶快给人家送回去!”
平时很慈祥的父亲,没想到竟为了一个小土盆发起脾气来。三弟委屈地想哭,继续辩驳说:“又不是我要的,是他给我的。再说,咱家那个洗脸盆都漏水了,早该买个新的了。可你却一直说还能凑合着用,舍不得买。”
父亲见三弟委屈地带着哭腔直抹泪,刚才帮那人推车累得满头汗珠子还在往下滚,又心疼地说:“这盆咱收下也行,得把钱给人家。”
父亲从腰包里掏出两毛钱交给我,说:“二,你去追那人送钱,难道帮人家推一把车,就收下一个盆?甭管值钱不值钱,都不能这样。”
看到父亲那严肃的面孔,我心里虽也不太情愿,可父命不可违,还是接了钱去追那拉盆人。我气喘吁吁地边追边喊那人:“请等一等……等一等,钱!”
天已快黑了,那拉盆人正急匆匆赶路。忽听后边有人呼喊叫停,且满口“钱”字,惊疑地停下车子,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给你送钱的,你刚才给弟弟一个盆,俺爹让我给你送两毛钱。”
“啊,给我钱?我不要钱。要不是您爷几个,我今天就倒大霉了。再说,我给您的小盆是贩盆时人家赠给我的。”
我硬把两毛钱塞给他,像完成一桩神圣使命转身就往回跑。那人更是感动极了,边追我边说:“这个小土盆拿到市场上卖,也就是几分钱,最多不过一毛钱。你给我两毛,绝对不行,这个钱我不能要。”
我边跑边对那人说:“你就收下吧,不要追我了。”
那人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又拉着重车走路,此时,他哪有我一个小孩子跑得快。我猛跑了一阵子,再回头看他时,已被我甩得远远的。他不得不停止追赶,只好站在路的中央,远远地望着我向前奔跑。
我已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想,他会一直望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夜幕下的茫茫荒野里。